咚咚咚、腳步聲於空蕩蕩的走廊中迴響,窗外的暮色漸深,看上去就快步入黑夜。雖說在這時間,街上的人潮車潮總是擁擠得不像樣,但因為在這圖書館並不常有那種必須趕時間的狀況,整個走廊上於是只剩亜夕一個人踩著有些焦急的腳步,往司書室那邊前進。
老實說,她現在的心情並不是很好。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對在這裡受到的待遇感到不滿,要說的話,她時時刻刻都感謝館長能讓當時仍有些茫然的自己擔任帝國圖書館內的特務司書一職。她會這樣,純粹是因為今天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糟糕了──既在早上不小心睡了過頭,又在下午發現自己的組員突發性地選擇不上他們原先都在的一堂課。
儘管她並不是很想這樣生氣,畢竟在這地方可沒人待她不好,那些事情真要說起來也都沒什麼,可看走廊上除她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手上又一堆必須處理的報告,亜夕於是就有些彆不住氣地、默默皺起眉頭來。
「唉……」
就算到司書室內,放下了手中的報告,她這樣心情上的煩悶仍是沒有任何改善。相反地,由於到了一處只屬於自己的地方,亜夕於是就更加放縱起自己,像是忍了一世的怨言的幽魂那般,自顧自地碎唸了起來:
「真是不敢相信,什麼叫作我不要選這堂課了啊?應該說、是可以這樣的啦!但拜託提早點說不行嗎?……然後今天早上我也是很笨!竟然還可以睡過頭!」
雖然在抱怨的同時,亜夕能感覺到那長年來追在自己身側的自我譴責又要再次升起,但……不、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吧,她因此愈發怒不可遏地皺起眉頭,獨自享用起了這名為憤怒的情緒。
一直到那份自我嫌惡感上升,超過了暴怒的情緒,亜夕這才垂下雙肩,默默低頭看起那被自己的汗水給沾濕的報告紙。
「唉,我到底在幹嘛啊。」
終於回過神來,亜夕不禁苦笑,先是將報告紙上的汗水用一旁的面紙沾起,接著便在繞過自己的執務桌後,噗地一聲坐上了那帶有柔軟坐墊的木製椅子。
坐在那做工完善的桌子後面,亜夕雙眼無神地凝視著前方,像是在司書室內的某處,其實也有另一個人在似的。可她並沒有開口,僅僅只是有點專注地看起了不知何物──也或許她根本沒將眼神聚焦在什麼東西上──並在這麼持續了一兩分鐘後,輕輕地闔上了雙眼。
「唉,來做事吧。」
儘管無法完全感覺釋懷,想著那些該儘早完成的報告書,亜夕仍是將放在桌上的紙張挪向自己的位置,便這麼開始了作業。
唰唰唰,原子筆在紙上輕輕滑過;滴滴答答,牆上時鐘內的秒針一刻一刻走過了數字之間。一切都是這麼地平淡、日常,如同悄悄流過掌間的空氣一般。
直到、那淡淡的菸味於司書室的窗外偷偷溜進亜夕的鼻間。
──菸味?
被那味道引走注意,忍不住睜大雙眸的亜夕抬起頭、側過身,望向了在自己身後的窗戶,及那生長在外面的樹叢們。
可不知究竟是怎麼樣,在窗的另一側,竟什麼人影也沒出現。那她所期望瞥見的身影、理所當然地,也沒映入她的眼瞳。
──……或許是自己有了幻覺吧?
因而感到一點空虛,亜夕低下頭,並如此自我安慰起了自己。畢竟,她現在可還有該做的事,根本不是這樣隨便低落的時候,更別說那一切還只是因為自己虛無的妄想引起的了。
但,就在她提起肩,打算再次盯起報告書上的文字時,一陣輕得像方才闖進她思緒間的菸味的聲音卻又猛地將她的注意力給拉走了:
「人生果然連一行詩也不如啊。」
儘管那聲音聽上去較平常冷淡不少,也因為距離的緣故變得不是那麼清晰,可在一瞬間,亜夕就從對方那好聽的嗓音得知了對方的身分──芥川。
她當然知道,這或許也只是一陣、因心情無奈而出現的幻象,但在那聲音傳入她耳中的那一秒,她便連理性什麼的都暫時拋棄,只是那樣站起身,走去打開了身後的窗。
不知該說幸運或是不幸,她這樣說來也算是愚蠢的舉動,竟讓她真在探出頭望向窗外的那一秒,和那位從方才開始就佔滿了她的腦內的芥川,這樣咚地一聲撞上了。雖然那從鼻尖傳來的疼痛感使她忍不住眼眶泛淚,看著那同自己露出驚訝眼色的男子,她卻也難得感到了一點想要拋下現實,就這麼抱住對方尋求安慰的懦弱情緒。
不過,她當然沒有這麼做。
在見到對方一臉不好意思地關心起這樣摀住鼻子的自己後,她只是擺出一副沒什麼的樣子,同時間輕輕挪了下鼻上的眼鏡。
「不過,芥川老師,您為什麼會在這邊啊?」
語氣裝得像是壓根沒因見到對方而感到開心,亜夕將頭轉往左側,望向了芥川方才走過來的地方。此時因為天色已暗,在那草葉之間,除了能提供給人走過來的空閒小徑可清晰看見外,基本上算是什麼特別的東西也沒有。
察覺眼前幾乎什麼能稱得上是奇觀的東西也沒有,亜夕一臉困惑地將臉轉回,並悄聲盯起了面前的人。也是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對方早已一副艱難的模樣,像是在隱藏著什麼那般,躲避起自己的視線。同時,因為兩人的近距離,她也才發覺,空氣中有股難以忽視的濃濃墨味及血味。
「老師,難不成……您去潛書後受傷了嗎?」
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亜夕著急地向對方伸出手,打算要幫忙。可在她快碰觸到對方身子的那一秒,芥川竟有些、像是感到嫌惡一般地,避開了她的觸摸。
「老師……?」
見狀,亜夕心中忍不住染上了一點、就像是有人揪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樣的疼痛感。
但,與往常十分不同地,那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只是慢慢從司書室旁的窗戶退開,打算就這麼消失於對方的視線之中。
雖說看著這樣的芥川,亜夕心底總感覺自己不該去多做什麼干涉,誰叫以身分來說,她確實也只是一介、如管理員那般的存在,但在見著那人一臉愁容的模樣後,她最終仍彆不住氣,先將身體往左邊一轉,打開了在司書室內左側、一扇通往休息室的小門,並於跑過那房間內的陽台後,直接追上了對方。
「芥川老師,拜託請等一下,您的傷……」
「亜夕さん,雖然對妳感到有點抱歉,但可以讓我一個人待著嗎?」
她盡力想要攔住對方,她努力向前想要追上那身影,可那她感覺耗費一生也摸不透的人,卻只是冷冷地這麼對自己下了「逐客令」。
──芥川老師。
那是一種感覺永遠也傳達不到、而她自身也不敢發出的呼喚。
她因此停下了追趕他的腳步,只是無神地呆站在了原地。
而當芥川發覺對方在聽了自己的話後只是杵在那邊後,則是先嘆了口氣,慢慢轉過身,再一臉倦容地對著亜夕笑了一下:
「對不起呢,亜夕さん,又讓妳擔心了。」
也許這樣的他,不過只是個毫無堅強性質可言、且又十分懦弱的的人類吧?但看在亜夕眼裡,他身上卻還是有種、在想要將自己鎖起來的同時,莫名關注起他人的溫柔存在。因此,她忍不住感到鼻酸,忍不住、想要耍賴抓住對方,利用言語把對方死死鎖在這個世上,好讓對方哪也不能走──至少不要再次離開「這裡」。
直到她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後,她才回過神來,並因一陣噁心感一下子向後退了好幾步。
「……亜夕さん?」
見到對方突然的停滯、以及莫名的迴避,芥川稍微有些感到驚訝。儘管他原先也是不打算接近對方的,但在他想到或許自己又於無意間傷害到了他人的那瞬間,他便忍不住如同方才的亜夕一樣,向對方伸出了手。
可好笑的是,這次反倒換是亜夕一臉痛苦地和他拉開了距離。
「老師、我、不希望您這樣。」
闖出她口中的,則是極為破碎的語言。
「請不要、這樣……我並不值得您去正視。」
突如其來的話語將芥川搞得一頭霧水,他不是很懂眼前人的腦袋裡面,究竟是經過怎麼樣的思考,才會得出現在這樣的結論。不過,因為他能明確知道對方確實是受傷了,因此,像是要去捧住受傷的小鳥那樣,他輕輕踏出步伐,更加接近了對方──直至對方又再一次用話語將他震懾住:
「我、並不能說自己可以百分之一百理解老師。您身上背負的那些歷史,都是我所不能接觸,我所不能完全搞懂的……但、我想要試著去理解那樣的老師。」
「我想要去試著、包容您的所有決定。就算您想要一個人待著,就算您不想要接受治療──就算您有一天,真的又再次感到痛苦難堪,並因此想要尋死。」
「可是,拜託、拜託您,在那之前拜託再給我──給『我們』一點時間。大家都是很想讓芥川老師您體會到當時所不能體會的東西的,而我、我也想要盡力讓您得到一些救贖。」
「雖然這些不過是空談,完全不切實際,除此之外聽上去還非常地自私──可、我還是希望您能在這一生中,至少得到一些救贖。」
破碎得、直白得不像話的語言隨著慢慢累積在亜夕眼眶的淚水崩潰而出。她知道,她明白,這些東西脫口而出後只不過會帶給對方更多的困擾,然而、以她的本心而言,她卻也害怕、若是不及時說出這些話,芥川就會先自主斷了那條通往極樂淨土的蜘蛛之絲,並永久將自己禁錮於那地獄之中。
另一方面,芥川心中確實如亜夕所想像。他不明白,為何眼前的人要如此對自己說。面對曾經消逝的他,為何有人能這麼不負責任地說想要去接納自己呢?再來,他可是「芥川 龍之介」呢。怎麼會有人不去追求自己的新作呢?作為自己的粉絲,她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要的話,他寧可此刻對方說出的是對自己的責怪、及厭惡呢。
不過,在此同時,在他感覺這一切都引起爬滿他全身的懷疑主義的紊亂的這一刻,他卻又忍不住想要往前捉住對方──他、想要去看看,對方所謂的「救贖」,那大家將帶給他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
──那是,跟上次接觸到、如她的嘴唇一般柔軟,且會使人感到喜悅的東西嗎?
於是,在對方準備於自己眼前逃離的那一刻,芥川快步向前,並輕輕捉住了亜夕的手。
「等等。」
明明只是如此簡短的話語,芥川卻發現從自己喉中出現的聲音遠比他想像的更是殘破不堪,害他忍不住感到有些難堪。
可在他察覺對方又一副想要趕緊跑遠的模樣,芥川咬牙,將那一份羞恥感拋遠,接著便有些自私地向著指尖不斷顫抖的對方,利用她所崇拜且「想要理解」的這個「身分」,耍了點任性:
「亜夕さん……我的傷口有點痛,能幫我上藥嗎?」
突然被這麼要求,亜夕自然感到有點錯愕。她戰戰兢兢地側過身,看了看芥川的眼瞳,好確認對方的狀態。儘管她眼邊於方才確實滾落出了好幾顆淚珠,可或許是由於她的矜持吧,此刻她的眼框除了一點水痕外,絲毫不見一點擁腫泛紅。
確認完對方一點厭惡的樣子也沒有,亜夕垂下雙眸,輕輕回握住芥川的手,帶領芥川向前。在越過方才走過的陽台,並讓對方坐到休息室中那看上去頗為普通的白色床鋪上後,她無言地、像是剛才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對話那樣,幫芥川檢查起了傷口。
雖然於上藥期間各種被對方所用的消毒液給弄疼,或許是因此刻對亜夕充滿興趣,芥川仍是毫不避諱地觀察起這屬於對方的休息室。
儘管他的鼻間被藥的味道給佔滿,在那只有兩人獨處的地方,他仍是嗅到了一股大約是從床邊的罐子中飄出的味道──肥皂、柑橘、木香、及花香?
──是亜夕さん平常身上會有的味道。
意識到那味道的組合意味著什麼,芥川垂下眼,偷偷看了看在自己眼前幫忙自己包紮傷口的人。說實在,他還是很不明白為何亜夕能夠為自己做出這些事情。畢竟,要是他是自己的粉絲的話,他或許早在自己察覺不到的期間,趕緊從自己身邊逃開了。可在那樣細細盯著對方的頭髮、眼睛、及手邊的細微動作後,他的心底卻還是不禁湧起了一陣溫暖的感覺。
也是因此,在他看見亜夕停止動作,碎唸著自己就先回去了、老師您就在這邊休息吧云云時,他就忍不住再次捉住對方的手,並又一次地提出了一點任性要求:
「亜夕さん,待在我身邊。」
不過,就算是耍任性,在他脫口說出這話後,他也仍舊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因此,於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前,芥川著急地將「因為很晚了」這樣的話作為藉口吐出了──只為能讓亜夕好好地留在自己的身側。
「……好的。」
然而,明明芥川都要不小心失態了,聽見芥川的話的亜夕卻看上去一點表情也沒有,最多只是抬抬眼,看了下芥川。這使得芥川不禁開始疑惑,眼前這個女孩,跟之前隨便就能因自己的一個舉動而感到動搖的那個人,究竟是否相同?
或許是因此被激起了好勝心,又或許只是因為單純的趣味心,在瞇瞇眼,再度細看了對方此時那一點反應都沒有的臉色後,芥川先是站起身,將身後床上的被子給拉起,接著便用一副「來一起睡覺吧」的表情向著亜夕伸出了手。
見狀,就算是從剛才起就努力想要拉開兩人距離,且固執得什麼表請也不顯露的亜夕,也終於忍不住一臉驚訝,瞪大眼睛地看起了對方的臉。
知道自己的計策成功,芥川的眼旁於瞬時間閃過了一點得意。
但──這樣可還不夠。
為了將對方好好「抓牢」,芥川傾身向前,不管對方的震驚、及呆滯神情,只是這麼把亜夕撈進了自己的懷中。那他方才從床邊罐子那所嗅到的味道,也因兩人的距離,滿滿地撲到了他的面前。
「芥川老師?!等等?請放開我!」
被眼前的人用過於順暢的腳步給拉近了距離,亜夕嚇得不禁叫出聲。她盡全力想要從芥川的懷中脫身,想要就這麼沉浸在剛剛那種、她認為她理應採取的態度中。但因為在次次推著對方身子後,對方那為了安撫自己而摸上自己頭的手,及那慢慢在自己腰邊加重的手部力道,她仍敗下陣來,只是一臉通紅地往上瞪起了芥川。
不過,芥川當然沒有因此就放過她。
在輕輕向著對方微了微笑後,他假裝一副想睡的樣子,向著對方說了聲晚安,接著便如同理所當然一般裝睡了起來。
他原先只打算忍住笑意,等對方再次暴動,甚至詰問自己是不是在裝睡後再馬上起來,跟對方道抱歉。但在感覺懷中人於努力挪動身體幾次,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脫困,無論怎麼叫芥川都沒得到個回應,便開始漸漸沒了舉動後,芥川便忍不住感到有些好奇了。他先是睜開左眼,再睜開右眼,最後更直接低下頭開始觀察起了亜夕。
──诶?亜夕さん睡著了嗎?
發現面前的人已經閉上眼,甚至連自己的動靜都沒察覺到,芥川不禁有些傻住。雖說他本就知道亜夕在某些方面確實是非常少根筋,但他真的沒想到,在自己的懷中,她竟能直接放心睡起來?
因此感覺有點不太爽快,芥川輕輕伸出手,隨意撥弄起了對方的髮絲。可惜,或許是因為對方實在是太累了吧?那被玩弄頭髮的當事人只是稍微悶哼了幾聲,沒有任何特別誇張的反應。
見此,芥川不太開心地皺起眉頭,並將身子向前,輕輕在對方的脖子落下了一吻。
儘管芥川在吻下去的那一瞬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再次的失態,還打算就這麼開始裝睡,見到對方只是一臉迷糊地出了一聲「芥川老師?」,他便禁不住,哈哈地輕笑了起來。
「嗯?什麼嘛、芥川老師?……不是您說要睡覺的嗎?請好好睡啊。」
「哈哈、對不起。」
「……?請趕快休息……唉、嗚,老師晚安,最喜歡您了。」
「诶?」
原先芥川是帶著一種從容態度向對方笑語的,畢竟看著平時總是會因為面子而顧慮言詞的亜夕這麼用著一點糊塗的語氣和自己搭話,確實是一件很不可思議、且十分有趣的事。但在聽到對方說了「喜歡」之後,芥川的臉仍不禁染上了一點熱度。
雖說他知道,這或許也只是對方對自己那樣、滿是崇敬感情的喜歡,但基於一種他現在還無法好好明說的情緒,他仍將自己的臉輕放到了對方的頭上,以便讓對方看不見自己此刻的表情。
「唉……感覺會很難睡好啊。」
有點後悔剛剛這麼隨便就因好勝心及好奇心而將對方抱在懷中,芥川最終嘆了一口氣,並於向對方道了聲晚安後,輕輕闔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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